告别父亲的那些日子里
都乖堂
在我的印象当中,父亲是个铁打的汉子,是会消融和包纳一切的瀚海,是从不会倾斜的南天一柱。医院。他的皮实憨厚、吃苦耐劳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如果感冒发烧实在顶不住了,就用乡村土办法挑破手指头放血排毒自已治疗,他老嫌弃别人扎不透,往往自己下手,因进针很深,漆黑粘稠的血一挤就一下子冒出来,然后咕噜咕噜灌两大碗开水,让母亲把炕烧得热热的,再盖上厚厚的棉被,睡一觉发一身汗就好了。然而,这一次住院父亲却没在他的时光纵深里走多远就撒手人寰了。
那天,二哥来电话说,老爹住院了,你赶紧回来吧!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就像猫爪子抓一样,冥冥之中的不祥之兆始终萦绕在心头,就连前几天做的梦都想了起来。梦见迎面跑过来四个人,各扯着一块白布床单的一角急匆匆地擦身而过,我好奇地探头看了一下,只见骨瘦如柴的父亲蜷缩一团侧脸躺在里面。我刚想问话时,那四个人一阵风似的就不见了。再联想家里一直报“父母身体强健、平安无事”的准确性,以及父亲突然住院和二哥的急催,也从根本上彻底击垮了再往好的方面去想的勇气,猝不及防、积劳成疾的病痛瞬间爆发,年迈的父亲可能承受不起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父亲住在虢医院,当一直伺候父亲的三姐把我领进病房的那一刻,我一下子呆了。父亲瘦了许多,原本魁梧的肩膀如同被利刀削去大半,花白的头发也像秋风蒿草般杂乱无章,整个身子稀松懒散地毫无气力地瘫软在病床上。稍微安慰一会后,我径直去了主治医生办公室,医生说,从X光片显示,肺部有一个杏核大小的囊肿,也不排除恶性病变的可能。现在只能采取输液消肿的保守治疗,你们也要做好化疗的准备,反正情况不太怎么好。另外,囊肿随时都可能破裂,人会在顷刻之间丧命。至于化疗手术,不但要承担昂贵的医疗费,更主要的是老人体质虚弱根本顶不下来。最后他建议还是出院,回家边保守治疗,边准备后事,免得措手不及。
出院,意味着宣判父亲的死刑。这对我来说,无论如何是一件太残酷的事。医院,或许还能重新确定父亲的病症,并有对症治疗的特效药,一出院,连这点幻想也没有了。从医生那里出来,我悄悄地躲到洗手间里,像一个绝望无助的孩子,毫无顾忌、歇斯底里地嚎哭了一场。再想想如果不出院,医院,按乡俗连村子都不能进,只能停尸于村头荒野;可出院,明明就是放弃治疗,回家等死!这叫我怎么能接受得了?虽然我是家里老小,在外工作多年日子还算过得去,而几个哥哥姐姐日子都过得相对有些拮据紧巴,也是有孝心而无能无力,这我心里很清楚。但事关重大,现在让不让父亲出院的决定,我想任何一个人肯定也不能草率行事,必须得开个家庭会议,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就在我们犹豫不决时,父亲的病情日趋严重,食欲减退,人也越来越瘦,高大的身躯变成了皮包骨,虚弱得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我也明显感到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了。一个大雪飞纷的午后,父亲独自坐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发呆,液体正一点一点地进入他的身体,整个病房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我看见他努力地想要坐起身来,无奈腰背不听使唤。他示意不要我上前帮忙,咬牙努力好几次,却都重重地摔回被褥上。突然,他气急败坏地将右手背上输液管拨掉扔到一边,鲜血一下就冒了出来,然后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呜呜地大哭起来。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泪流满面,强忍悲痛,连忙拉住父亲的手,一边又一边地念叨着“没事的,没事的,您会好起来的”的话语。晚上十二点左右,他的脾气暴躁到了极点,一个劲央求“你快去找你爷爷奶奶,说一下我们回家”之类的话,百般医院的楼道里连抽了三根烟,思量半天主意已定,只有采取哄骗的办法了,转回病房说“我爷爷奶奶说了,今晚下雪,答应明天让咱们回家”,听罢此话,他才慢慢安静下来。凭心而论,我出生时连爷爷奶奶的面都没有见,更别说去找他们了。父亲在世弥留之际,跟孩子一样想念父母,想回到他们身边,父母也“招魂”希望自己的孩子回到身旁,我估计父亲那个时候已经灵魂出窍了,这种现象是不是也应验一种人生轮回转世的思想,我也就无从问知了。另外他越来越不喜欢我陪着他。他说,男人得有自己的事情,怎么能窝在病房里。起初,我以为他对我有偏见,借此把我支开。其实,他对所有来看望他的亲人都是这般。后来他不经意地道出了实情看你们这么辛苦,我多想你们把我放弃,让我快些走啊!……”
人知天命,父亲也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经无力回天,现在唯一有望的便是依靠高额的医疗费用,接受延续些许寿命的化疗。他对生是充满渴望的,但又实在不想让我们为他背上无法偿还的巨债。当我们提出转院治疗时,遭到他的毅然回绝,只是一个劲地喊着“回家,咱们不治了,死也要死在咱家的热炕上,吃上几碗玉米糁子,我心里也踏实啊”、“回去再到咱家地里转一下,看看今年的麦子长得怎么样”,三番五次央求我们再不要折腾了。当我陪床进入第四天时,父亲进入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状态,气息越来越弱。那天下午,他忽然清醒过来,舌头发僵发硬说着含混不清的话:“正经要死,一时还死不了,传出去叫人家笑掉大牙,你瞧他家的,死个人好几天都死不了!”我们不期也被他说出这样的幽默话都逗乐了,可转身掩面一个个哭成泪人……
这样拖下去肯定也不是个办法,当务之急对出院还是不出院必须做出决定。背着父亲我把几个哥哥姐姐统统召集到一块。岂料在我简要转告了医生的意见后,大家也都左右为难,迟迟做不出父亲出不出院的决定。最终,还是大哥似乎对事情的本质吃得更透,也更明智一些,说既然爹终归逃不过一死,医院里,最多也就是尽尽心,屁事不定,还是回吧。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在抽抽搐搐哭了一场后,终于艰难地做出最后的决定:让父亲出院,回家!
当然,父亲出院时无论如何不能对他说出实情,大家统一口径说回去看中医,吃中药治疗。为了可信度更高,我专门叫来医生替我说假话,他的话肯定比我更有权威性。父亲说我早想回去了,该死已定,狼吃没命,医生从来是治病不治命,不该死的话,兴许几副中药就能治好我的病。当用朋友的小车把父亲运回家,大家就为父亲的后事忙乎开了。闺女、媳妇们赶制老衣,轮替照顾父亲的汤水吃喝;儿子、女婿赶紧请村人们帮忙打墓穴,画匠画棺材什么的。长年干建筑瓦工的二哥,对父亲的墓穴进行了一番精心设计,让辛劳一辈子的父亲也住上了楼板房,这在村子里还是个先例,乡人们也啧啧称道。整个墓穴三面砖箍墙体,上面架盖楼板,前大门门柱瓷砖一贴到底,然后前门楼子琉璃瓦封顶,水泥板彩绘大门,俨然一个地下宫殿式的墓穴就大功告成了。
在惴惴不安中,一天过去,两天过去,父亲身体与精神状况每况愈下。按照乡俗习惯,如果有人患了较重的病,左邻右居都要拿点鸡蛋、糕点什么的来探望。我们几个儿女正在为是不是要把后事准备情况说给父亲为难时,本家大伯也来看望父亲。他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德高望重的老人。他走时我特意跟出院子外,求教他我们该不该把为父亲做的准备告诉他。大伯脸色一沉说,我正想问你们呢,你没有看出你爹不高兴?他现在就惦记身上穿的和身下躺的那个木匣子呢,为啥不告诉他!我赶紧跟哥哥姐姐们通了气,委婉地对父亲说了我们为他做的准备。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大伯说的也是对的,父亲的脸色明显地柔和疏朗起来,并答应试试衣裳,看看棺材。我们子女几个前簇后拥地扶起他,将里外几身衣服都给他穿好,特别是穿上那件老旧式的长棉袍,能感觉出来很合父亲的心意。然后,在我们的扶架之下,平日里连眼皮都抬不动的父亲,硬是挣扎着到院子里看了棺材,回来躺下,长长叹了一口气,嘴角也浮起了难得的微笑。
父亲这次是穿着老衣躺下的。我们判断,多日米水未进,每天就靠几瓶液体维持着生命,他滞留于人世的时间可能不会太长了。其实液体里只加了一些增加能量、纠正电解质紊乱和酸中毒的普通药,支撑着父亲的生命运转。我们心里当时就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尽管知道父亲西去已不可挽回,但是,我们要尽可能多地延长他在世的时间,哪怕多一分钟也好。眼前的父亲,虽已昏迷,但也是活着的父亲。要尽一切力量挽留他,拖住他,好让他多陪伴我们一些时间。
回家第三天,父亲进入了机械性呼吸的昏迷状态,偶尔出声也是那种实在忍受不了的痛苦呻吟,揪得我们的心生疼生疼。我们几个不离左右,即便有事也是一溜小跑,生怕父亲撒手时不在跟前。我坐在父亲身边,看着他艰难呼吸,听着他痛苦呻吟,心里难受死了。可转念又想,国外不是早已实行了安乐死吗?我们非得让父亲遭受这样的痛苦吗?最后反复权衡,我与村里的王医生商量,看他有什么减轻病痛的好办法,他建议使用杜冷丁镇痛药。一针下去,父亲因病痛抽搐的脸庞一会儿就舒展开了好多,气若游丝的呼吸也明显平稳,让我们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事情的发展还是出乎我们的想像。当晚,一位本家大哥正在给父亲理头,眼看到父亲的头毫无气力地耷拉到一边,便停止了呼吸。一阵慌乱之间,我看见父亲整个人像睡着了一样,面容安详而平静,凭由我们大声哭喊,他再没有睁开双眼。时间也永远定格在年腊月初二的那个前夜。
从此,父亲在这个世界上行走了76年后,再也没有了他的身影!我感觉从陪床到回家这几天,是我此生度过的最长的一段时间,长到如几个世纪;也是此生最短的一段时间,短到仅仅是一瞬。
我们怀着没有挽留住父亲的深深愧意和无比悲痛,开始为父亲办理丧事。闹心的是,随着殡葬制度的改革,离城镇较近的乡村,政府强制性实施火葬政策。如果谁家老人去世,传承“入土为安”的乡人们连夜赶紧埋掉老人,跟别说大操大办,请吹鼓手班子、唱几天秦腔了。听家里人说,邻村有几个缺心眼的二愣子为了几个臭钱就举报人家,结果政府出面掘坟挖尸进行火化的事情常有发生,让人听了都心寒。鉴于这种形势,我们请风水相士算了一下,父亲可以停丧五天。这五天时间,除了头天的忙乱和第五天出殡,实际的有效时间只有三天。好在乡村重情,庆吊互通,红白喜事都互相帮忙。再加之父亲一生忠厚,为人随和,人缘极好,人气显得很旺。加上本家兄弟、村人亲戚领办各种差事,整个下来倒也没有乱场。
小时候,我看过村里老人去世后的丧葬祭奠大礼仪式,有些还是记忆犹新的。按照周礼遗风浓厚的乡俗,下葬头天晚上的祭奠和第二天的发殡是丧葬仪式的高潮,精神生活寡淡的村里人是必来观看的。丧棚四周,人头挨挨挤挤。孝男孝女白花花一片,在司仪引导下,男左女右,长前幼后,从丧棚到村中心的大皂角树下的祭祀点,一圈一圈地转,行“三环九转”祭奠大礼。回到老人灵前,司仪便拉着腔调发令,叩首,叩首,再叩首,尔后一声高喝:“举哀!”那是一种近于职业化的没有感情的嗓音,酷似古装戏里老生的念白。孝男孝女们令行禁止,闻声而动,男的一律匍匐于地,呜咽作声,女的则瘫坐于铺垫在灵柩四周的干草上,有腔有韵地发声恸哭。正哭得上劲时,耳边却又听司仪发令:“止哀,起——”大家就得乖乖收起眼泪,停止了哭声,起身再去转。这时候分明感到村人在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哪个哭得有模样,哪个显得更悲伤,于是人人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生怕自己没有表现出一个“孝子”足够的模样。如果身在其中心里就难免弥漫起一种抵触情绪:这种程式化的举哀示悲,在村人众目睽睽的围观下,明明就是表演让人看,无形中变成由司仪导演的一场祭奠大剧,让人哭笑不得。
父亲的丧葬仪式是在室内悄悄进行的。当晚,哥哥姐姐几个席地而坐守在父亲灵堂前,想哭了就任泪水江河横流一样恣肆奔涌,不想哭了就默默地陪着父亲,和他说说他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此前一直是瞒着他的。然后再叮嘱他到那边后,好好照顾自己。事实上,我在父亲辞世后就扮演起了“孝子”的角色,向亲戚报丧、请乡邻帮忙,逢人就叩头,脸色悲哀,语调凄切,以求得人们对我这个“孝子”的认可。说句心里话,我需要这种认可吗?难道在打发自己亲老子这种事上,也需要带起面具,做显示悲痛、赚取人们理解同情的表演吗?我真真切切感到了世俗的可悲,感到了无处不在的人的虚伪。可是,人在局中,身不由主,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我们子女几个轮流值班、接续香纸为父亲守灵。当大伙都躺在散乱的干草上打个盹时,我大睁着双眼,一幕一幕地回想父亲活着的情景,一次一次喉头哽咽,眼泪断线珍珠一样悄然滑落。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装殓了父亲的那口黑棺材,被村人们抬到村西头的坟地,下葬、封土、祭奠,一堆黄土在转眼间就分开我们父子,阴阳阻隔两不相见了。时间一晃,父亲去世已经三个年头。这几年一入梦就和父亲搅合在一起,我整个人像失去了三魂六魄,感觉干什么都没意思,什么也不想做,精神横竖调整不过来。我一直在想,当时让父亲出院回家,而没有坚持到他生命的最后,我到底有没有做错?在他临终之时,为他停治了输液,没有尽可能挽留他在人世的时间,是不是太残忍、太没人性?我真的说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些问题将横亘于我心头,伴随我到死。
又是一年杏雨纷飞清明时,坐在春风暖暖的夕阳下,余晖温柔如同他老人家慈爱的眼睛,我又仿佛看见了他老人家高大伟岸的背影。不管我怎么去喊叫,他就是始终没有转过身来。父亲在想什么呢?怎么不理我呢?这几年以来我一直在猜测,父亲是在忍受着什么极大地痛苦而背过身子,还是受到了什么委屈而又不能释怀转过身怕我们做子女的看见。还有一种可能是他老人家留恋着人世美好人生而努力挣扎又不堪回首,或者是我们做子女的做错了什么他转过身在自责而流泪。反正,我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幻想中看到的都是父亲的背影,这个背影如影相随了我几年,挥之不去。
说句心里话,父亲一辈子活得也太艰辛了。他总是先人后己,宁可自己吃差些穿烂些,总想让家人和子女们吃好穿好。他没有吃过一顿好饭,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有享受过什么生活的乐趣。他喜欢抽烟,用的是那种农村老人特有的长烟锅抽老旱烟,一支很长很长的烟锅,烟嘴是浅蓝玛瑙色,很漂亮,用了很久被牙都咬出了明显的痕迹。劳累之余或晚上临睡前,父亲总会斜躺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烟,抽完一锅,狠劲将烟锅头在炕沿上一弹,刹时烟灰纷飞,还夹杂着点点星火,接着他又装上一锅,半晚上至少能抽十几锅。常年抽烟他的牙齿被熏的焦黄,老远让人都闻到一身的烟味。每年回家我都给他带几条好烟,他认为纸烟没劲,抽了不过瘾,结果都送给村里的老伙计们抽了。
“依慈父悲母长养之恩,一切男女皆安乐也。悲母之恩,深似大海;慈父之恩,高如山玉。”这是《释迦牟尼佛说心地观经》中的一句话。就父亲这个词汇,实在有点平凡,平凡得让人忘记父亲背后的血泪心酸。回想告别父亲的那些日子里的点点滴滴,亲人生离死别的情感纠结,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的眼前老闪动着父亲那如山的背影,父亲对我做人和人生影响太大太大了。
不知多少回梦到父亲,都是在田头地间那熟悉的身影,依然不计辛劳地耕耘着属于自己的天地,把全部希冀砌进春耕秋熟、夏润冬储的每个季节,直至整个人生掺入黄天厚土,化作滋养大地、扶植青苗的泥土。站在父亲的坟前,我都想,父亲属于土地,如今能圆了他的“黄土梦”,也算酣畅淋漓、快慰平生了,能躺在这黄土相拥的土地怀抱中,该是此生无憾、心魂安然了。
愿我的老父亲,一路走好!!
作者简介:
都乖堂,男,年出生,汉族,陕西省宝鸡市人,本科学历,年10月入伍,年转业,现供职嘉峪关市环境保护局。“生活、激情、真诚、感恩”热恋那方黄天厚土,笔耕不辍,勤学励志书写人生真谛,执著于“寻根文学”创作,至今已有一百多余篇散文随笔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个人散文集《心路驿站》由中国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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